我常常看见那匹马。它在字里行间穿行,在清晨的大雾中疾驰而过,从灰色的人海里透漏出来的是它不变的又时时跳跃的火焰鬃毛。
我无法停止思考,就如同它无法停止奔跑。
我把自己分成两块,一块归白昼和黑夜,那里有密涅瓦猫头鹰白日里的一切。另一块划归黄昏,那里我将遇见炽马——我永恒的对手、永恒的伴侣。届时我将手持理智的绞索,勒住它强健的躯体。
任何人都难以形容这种感觉。狂热,夕阳如血,赤云如火,燎得整个草原也燃烧起来,几乎要烧至天幕崩塌。而炽马嘶鸣着,它可怕又诱人的蹄声日日夜夜在我的脑中回荡,又引起新一遍的狂热。我知道写作必须保持冷静,就像把水壶中滚烫的茶水倒进瓷杯里一样——而压抑狂热带来的快感是美妙的——如美酒般醇香的期待,美好的希望使人迷恋、醉倒乃至昏睡。
炽马在赤红的山丘上俯视着我,霞光和云彩从我们的头顶奔腾而过,而它燃烧的躯体在这片奔涌流动的色彩中却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赤裸。我放低腰身,握住绞索。我知道它不会逃跑。它抬起一条前腿,然后是另一条,一声长长的鸣叫响彻整个原野,它直冲过来,熔金般金黄色的瞳孔霎时间便到了面前。
我一侧身便跳开了,它义无反顾地撞进绞索里,缰绳瞬间便勒进了肌肉,是它的,也是我的。绳子颤动着、哀鸣着,我感觉到他脊背上绷紧的肌肉和岩浆般滚烫的、跳动着的心脏。火焰熊熊燃烧着,布料、毛发、皮肤、血肉,一切都在离我远去,至纯至美的洁白骨架发出咯咯的歌声:
“太阳啊——太阳!……”
它踢蹬着,金色的、从未钉进马蹄铁的脚掌几次擦着脑袋过去。我感到左脚深深地陷入泥地里,地下柔软的泉水吻着脚趾。风,风,狂风。绞索深深陷入了它的喉咙,血液喷涌而出,落在地上的是我的狂笑。炽马被迫人立而起,我顺势抓住了它燃烧着的鬃毛,火焰顺着大小血管烧进了胸膛,驾着血液在其中驰骋跳跃。
“太阳——”
我抓着它的鬃毛。狂风自北方而来,汇集成无形的浪潮,促使一切快速奔逃。它暴跳了几下,猛地一挣,一瞬间绳索断裂,北风从我们中间奔涌而过。
太阳落了下去,只有满天繁星,天空光滑得如同宁静的湖面。
燃烧过的胸膛像木炭一样黝黑龟裂,里头蹦出几颗火星,落在湖水里,灭了。
我在盐湖里坐起身,星空下的一望无际的盐湖里又是另一片星空,两缕一模一样的星云顺着无数光点流淌。